牙牙菇娘

石中火,梦中身

【李泽言x许墨x你】李大猫与诸神的黄昏

这是2.5个人和2个影子共饮的一杯苦酒。无关爱恨,只关别离。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温柔,都在绝望中煎熬,都在假装自己很好,都在努力把微笑留给别人。

薄樱露草:

修罗场预警,ooc预警。


你出差拖晚了一天,回家刚打开门,李泽言嗷地一下冲出来。

「你这个笨蛋!怎么现在才回来?」他锐利的目光瞪着你,语气却掩饰不住关切。

「开会?这种会还要你亲自去?一个成熟的领导者,最忌讳事必躬亲,你真是……唔……」

他没能再说下去。很久以前,要想让李泽言闭嘴,你得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完美的策划案。后来只需一个绵长的吻。再后来,则是把手探入他的脖颈,不轻不重地挠挠下巴,他便不由自主地眯了眼睛,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
因为李泽言变成了猫。

「你是在担心我吗?」

「白痴,我担心你做什么,我饿。」他用头蹭着你的手,闷闷地说。



在那场最后的战役中,你失去了李泽言,当时只觉灵魂随之而去。随后按部就班地处理了各种善后事宜,包括华锐的股权归属。从你们的大宅搬回曾经的小公寓,旧家具一件没留,只带了你们一起养的猫。那是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,差点在车水马龙的路上丧命,被李泽言用时间暂停救了下来。你给它取名李大猫, 声称它的傲娇性格和李泽言很像,尽管后者绝不认同。

一切尘埃落定,才注意到这猫有些异样。拒食任何猫粮,闻一下就把饭碗打翻,饿急了才吃两口;不肯用猫砂盆改用人类马桶,掉进去好几次都锲而不舍。带去宠物医院体检,却说一切正常。

但你并不这么认为,这猫的异常之处数不胜数。平日里总对人不瞅不睬,最近却特别黏人,不趴在你身上绝不肯睡,让你夜夜梦见大石碎胸口;但是叫它「李大猫」却又不肯应声,还总是背过脸去;有一次还把朋友送的慰问花束给咬烂了,害得自己食物中毒。

你隐隐觉得,这猫怕是脑子坏了。于是带了它去拜访你的邻居,脑科学家许墨,看看能否得到答案。

许墨简单地检查了它的身体,李大猫全程拒绝配合,还顺手把他的羊绒衫钩脱了线。最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:这猫十分健康。

「可能做个绝育就好了。」 许墨弯起眼睛促狭地一笑,右眼的伤疤像调皮的括号。

李大猫顿时平地跳起一米八,想把许墨抓个满脸花,却被他一把捞住,牢牢兜在怀里。李大猫还想反抗,但是败给了他娴熟的挠下巴攻势。

「把它放在我这里观察几天吧,做些进一步的检查。」

李大猫猛烈地挣扎起来。

嘱咐了几句,你恋恋不舍地离开了。李大猫赶紧甩脱许墨的掌控,找了个安全的墙角,弓起背摆出防御姿势。许墨笑笑,反手亮出一把刀。

李大猫绝望地嘶叫起来。

许墨却进了厨房,随之响起菜刀剁肉的声音。水烧开了,传来令猫馋涎欲滴的香气。不一会儿,热腾腾的饺子上桌了。

「粗茶淡饭。」许墨笑眯眯地把碗推向李大猫。

李大猫没命地埋头大吃。

过了几天,李大猫渐渐放松了对许墨的防备,也十分愿意配合身体检查,因为每次检查之后都能吃上饺子。说来也怪,这人平时做饭不是淡就是咸,唯有饺子值得一吃,大约是什么高人传授的手艺。

有一天,李大猫正在实验台上呼噜呼噜吃饺子,忽然被人按住,一个细长冰凉的东西迅速探入耳朵,很快又拔出。
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李大猫大喊起来,旋转跳跃着,把能看到的一切统统打翻。耳朵并不痛,只是出于惊吓和愤怒。

那个践踏自己尊严的男人,却在一旁抱着手笑。李大猫飞身扑去,被他一把抄起塞进笼子。

「没事没事,别吵,不然真带你去绝育。」许墨半是威胁半是安慰地说着,把它带回了家。李大猫一路叫骂,用尽了整本成语大全中的贬义词。

许墨请你去了他家。李大猫嗷地一下冲出来,圆圆的杏眼瞪着你。

「你这笨蛋,终于来了。」它急切地喵喵叫着,但是,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直接在你脑中响起,你如遭雷殛。

「赶紧带我回去。傻看着我干什么,我很好看吗?你不会是想把我留给他吧?!这人太危险,以后少和他接触。」 李大猫像块年糕一样,粘在你小腿上打转。

「快!走了走了。对了,冰箱里的饺子说是给我的,别忘了拿。看你整天都给我吃些什么!那是人吃的吗?饺子!我要吃饺子!蒸饺!煎饺!韭菜鸡蛋!墨西哥饺子!Tortellini!Pierogi!全世界都在吃饺子!美食界的普世价值,包容一切!圣诞不端饺子碗,生下耶稣没人管;平安夜里不吃饺,来年春天被狗咬!总之,明天是端午,必须吃饺子,不然过不下去了。」李大猫索性立起来,用两只前手揪着你的裙子,一脸严肃。

你怔怔地看着它,喉咙有些哽住了,却莫名想笑。

「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,你的脑袋不会是开窍了吧?喂喂?是我,李泽言。我爱你。呵,这种话每天都说八百遍,反正你听不到,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。算了,就这样陪着你也挺好。我想你了,快抱我,马上。」

你一把抱起李泽言,紧紧贴在面颊上,泪水打湿了它的毛。

「我也好想你。你回来了。」

李泽言的身体一下僵住了。「你听得到……」

「我们都听得到。」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插了进来,「我给你的耳朵里植入了芯片,你就可以通过『心灵感应』和别人交流。换句话说,别人会在脑中直接听到你的『心声』。猫的喉咙构造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,我只能用这种方法。」

「你为什么不早说!」李泽言发出震耳欲聋的「心声」,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。

「你也没有问我。说起来,我挺喜欢那件羊绒衫的。」许墨摸摸下巴,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,饶有兴味地看着李泽言。

你涕泪交加地谢了许墨,一手拿着饺子,一手拎着李泽言的后颈皮,把这团张牙舞爪的毛球拖回了家。



出于事故的原因和猫的脑容量限制,他失去了很多记忆。不再认得许墨,多年来在商界驰骋的经验也丧失大半。幸好,最重要的事情还记得。

你把他记忆中的那些空白,一点一滴讲给他听。关于华锐,关于BS,关于那些艰难的日子和并肩战斗的同伴。提到许墨的时候,你隐去了些细节,说最后你们成为了朋友。李泽言哼了一声,似乎不太相信,还碎碎念了几句「别以为我看不出那人在想什么」。

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你的心。你觉得变成猫的李泽言比以前更可爱了——当然他本猫并不认同这个词。你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宠着,每天都要对他亲亲抱抱举高高。时不时把他翻过来揉揉肚子,甚至把脸埋进他的柔毛,说他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像阳光晒暖的棉被。对于这样的冒犯,李泽言看在饺子的份上忍了。他意外地发现,你的饺子和许墨做的味道差不多,甚至更胜一筹,从此对许墨最后一丝记挂也没了。

出门的时候,你经常让他蹲在肩头,引起不少路人的艳羡,说这猫好乖。但是谁要想摸他,准被一爪子挠回去,为此你赔了不少笑脸和医药费。你和他笑道,从前有次过六一儿童节,你也想这样坐在他肩头,结果被拒绝了。可惜此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。李泽言甩了甩尾巴,说记不起这回事。

李泽言的性格也变得比从前好对付得多。生气的时候,只要甩出一根逗猫棒,他就会把一切抛诸脑后扑上去玩。

「停下!你是白痴吗!」李泽言大声命令着,爪子却一次又一次伸向逗猫棒上的羽毛。

「那你倒是先停下啊!」你笑吟吟地说。

「再不停手我要生气了!」

「你不是正在生气吗?」

李泽言无奈地被你耍的团团转。终于,你把逗猫棒一抛,将他高高举起,一块滚倒在床上开心地笑。但他一直怀恨在心,暗中咬断了你好几条耳机线。



李泽言开始觉得,自己的思维有些失去掌控。从不沉溺于享受的他,头脑渐渐被吃、玩和睡占据。如果不是日日警醒着自己,最重要的东西都要被逼得屈居一角。有一次,他盯着墙上闪烁的光斑出神,你连叫好几声他才听见。他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,悄悄跑去了许墨家。

「看来,你的人类意识正在被猫的本性压制。这样下去,迟早你要失去人性变回真正的猫。」许墨摘下他身上的检查电极。

「有办法吗?」李泽言闭了闭眼睛。

许墨拿出一支注射器。「这种药大约可以延迟你思维的退化。」

「希望你不是在骗我。」看着冰凉的药水缓缓流入身体,李泽言轻笑一声。

「我也希望你有得选。」许墨唇边也浮上一抹笑意。

「你以为这样做是对她好吗?」李泽言幽幽地开口了,「我是指,让她知道我的身份。」

「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。我还在想,你为什么不早提示她?即使不能说话,你也可以用脸滚键盘打字。」

「我不知道她能否接受这个真相,接受我这副样子。索性当一只猫也很好,无拘无束,还可以陪在她身边解解闷,哄她开心。」

「可是她需要你。无论是实体还是影子,完整的还是破碎的,甚至是你现在这般的灵魂残渣。我看得出,以为你离去的日子里,虽然她抛弃了一切旧物,甚至离开了你们的家,但在内心深处,她再也无法前行一步,像游魂一样徘徊在旧日的时光和记忆中。」许墨叹息了一声,「可惜,她需要的是你。况且,看你沉沦到如此地步,满脑子只有饺子,我也有些不忍直视。」

「等等,你是怎么认出我的?」李泽言忽然反应过来。

「你的性格特征这么明显,无论外表如何变化,都很容易识破。」许墨用手指敲敲桌子,随意地说。

李泽言瞪了他一眼,很不情愿地低下头,舔了一下他的手。

「哦?这算是给我的感谢吗,还是安慰?」许墨有些意外似地扬起了下巴。

「是给你的细菌。」



变成猫的李泽言仍然有洁癖,但怕水也是猫的本性。每天他都盯着洗澡盆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斗争,才能绝望地咬着牙跳进去。李泽言声称这是「灵魂撕裂的痛苦」,不过你怀疑,这只是想要你为他擦干毛时多抱一会的借口。

你故意逗他。泡在浴缸里,用慵懒的声音叫他的名字。李泽言颠颠跑来,你从浴缸边上垂下一只手臂。

「一起洗呀。」

李泽言跃上窄窄的浴缸边缘,看着你浮于玫瑰色水面上白嫩的胴体,有些发怔。

「以前不都是一起洗的嘛。」

他缓缓地摇了摇头。「开什么玩笑。用了你的浴盐,我要掉毛的。」

你伸手拦住他的去路。李泽言回身想走,另一头也被你挡上。他整个猫被你圈在怀中,小鼻子被你柔软的胸部抵住,热水蒸腾着玫瑰香气,弄得他头脑发昏。

「别闹了。」李泽言一个纵跃,想越过你肩膀逃掉。

结果脚一滑落入水里。
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浴室充满了李泽言的惨叫。你慌忙伸手去捞他,被不透明的池水阻碍了视线。他竟然毫不挣扎,也不肯伸手拉你,只是紧绷着身体。他的毛在水中摸起来光溜溜的,一次次地从你手中滑脱。被你揪掉了好多毛,才终于得救。

「你怎么都不抓住我的手!」你忍不住嚷起来。「你这个笨蛋!」

「我用什么抓,咳咳……用这样的尖爪子吗?你才是……咳咳……笨蛋。」李泽言一边呛咳着一边回嘴。

你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连挣扎都不肯了。就算是落入最令他恐惧的水中,被淹没至顶,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不能伤了你。你默默不语地用毛巾把他卷起来,一点一点揉干他的毛,连衣服都顾不得穿。

李泽言渐渐恢复了平静,注意力又回到你赤裸的躯体。忍不住跳到地上,尾巴直竖起来,轻微地颤抖着,整个猫在沙发脚蹭来蹭去,口中发出不安的叫声。

你注意到他的异样,问他怎么了。

「……发情了。」他直白地说。

「……」你一时间大脑停转。

「你……别看我。」脑中响起那个熟悉的、略微沙哑的声音。是他情欲难掩时略带喘息的音调,却让人无法和眼下这只可爱的小毛球联系在一起。尽管它难耐地扭动身体,看上去也只像是打滚撒娇。

惊异、困惑、恍然大悟……由那个声音勾出的欲望,马上被强烈的背德感淹没。「我在想什么?他可是只猫啊!」你心酸又好笑地想着。

「我去给你找只母猫?」你终于反应过来,顺便穿好了衣服。

「你是白痴吗!」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你。

「那……难道我能帮你做什么……」

「清醒点!你居然要对一只猫下手?呼……我去下洗手间,给我半小时,不要进来。」猫发起情来又凶又急,他的呼吸已经是前所未有的紊乱。

五分钟后,李泽言拖着后腿出来了,双目有些失神。

「不是说半个小时……」你忍着笑问他。

「少废话!」他气冲冲地说。

「也是,不应该再用人类的标准来评判你了。」

李泽言没有睬你,静静走到窗前蹲坐下来,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。

有些沉重的气氛漫上来。你把手搭在它背上,他挪开了身子。

沉默了一会,你再次坚定地把手搭上去。这次他没有动。

「喂,我爱你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只是,这属于你的柔软双唇已经消失,能触碰你的只有凉凉的鼻子。这具为你而生的躯体,再也无法互相交缠。李泽言低头看着圆圆的手上粉嫩的肉垫,努力地回想着最后一次拥你入怀的充实感。

「这样的我,还能以怎样的方式爱你呢?」李泽言在心里叹了口气,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塞进你的掌心。



某个微晴的午后,太阳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纸。李泽言独自在阳台玩塑料袋。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有点硬的袋子,脚踩上去会「唰啦唰啦」地响,根本停不下来。嚼起来口感也脆脆的。更令人心动的是这袋子里的气味,似乎装过什么美食。他把头探进去贪婪地嗅闻,忍不住滚了几滚,袋子又发出了好听的唰唰声。啊,塑料袋真是人间至宝。李泽言陶醉地想。

他全神贯注地玩着,直到视线对上隔壁阳台一双弯弯的眼睛。

「!!!!」

李泽言的内心崩溃了。这个恶劣的男人!自己如痴如醉的情态全被他看在眼里,却始终一声不响。他慌忙想要甩开袋子,却发现整个猫都被套在里面,只从提手处露出一个头。想要赶紧回屋,却被绊倒动弹不得,袋子紧紧缠在身上,让他看起来像只齐齐整整的煎饼果子。

「要帮忙吗?」一个掩饰不住愉悦的声音传来。

李泽言艰难地把脸转过去,简直是猫生最尴尬的时刻。他心里祈祷着,希望快递现在来按许墨家的门铃,希望研究所赶紧着火,希望他毫无预兆地马上晕倒,只要别来帮忙。

许墨已经笑得眉眼都紧紧皱起来。他纵身一跃,一个趔趄落在隔壁阳台。

李泽言索性闭上眼睛,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。

然而预期之中的嘲弄并没有出现,相反,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。

李泽言回过头,却发现许墨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,一只手压住心脏的位置。

「喂!」他叫了一声,许墨没有反应,紧闭了眼睛,重重地喘息着。

「许墨!」李泽言撕咬几下,迅速挣开了塑料袋。使劲抓他的衣服,咬他的手,把许墨当成蹦床一样在他身上跳。最后索性骑在他脸上,不过收起了爪子,只用掌心的肉垫一通乱踩。

许墨终于悠悠醒来。他坐起身,摸摸自己面颊上一道微不可见的伤痕,又低头看看,叹了口气。

「第二件羊绒衫了。」

「别打岔,你一个『战神』这么弱?跳个阳台都能晕过去?」

「旧伤而已。」许墨索性在阳台的木地板上躺下,双手枕在头后。平淡的阳光使得他脸色像浮云一样苍白,唇边的笑意也不太明显。

「这难道就是『代价』?我变成了猫,而你的身体……」李泽言向他靠拢了一些,一人一猫望着天空。

「说起来,也许是我的错。你从『未来』回归的时候,我为了保险起见,给你设置了一个备用的返回坐标,地点位于你家。结果你的猫刚好不偏不倚坐在那里……」

「怪不得你第一眼见到我这副样子的时候,表情就十分古怪。原来是这样认出我的,你这深藏不露的老狐狸。」李泽言用尾巴拍拍地板,恍然大悟,「结果就是,我的身体去了原定坐标,灵魂附在了猫身上?」

「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。」

「呵。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。」

「是啊,谁知道呢?」许墨眨了眨眼睛。

「算了,一定是周棋洛的问题,坐标不是他负责最后的核查吗?」李泽言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,「如果能再见的话,一定要他把布丁全吐出来。」

「从科学的角度来说,一旦产生矛盾就把责任推给不在场的人,是维持友情的秘诀之一。 」许墨半是调侃半是感伤地说着,「棋洛还是不错的,不像白起一样,不告而别。」

李泽言喉咙里轻哼一声,不再搭话。天边掠过一阵微风拂过他的毛。他俯视着楼下的绿地,不知何时,那片银杏树苗已亭亭如盖。

「曾经说好四个人一起打麻将。」良久,许墨开口了。

「我不记得这事。」

「不过,现在还是可以下棋。」

「我忘了怎么下。而且我连手指都没有,如何执棋。」



许墨在你回家之前走了。一打开门,迎接你的仍然是上蹿下跳的李泽言。你蹲下身用脸颊蹭蹭他,有些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。

「是给你的礼物,喜欢吗?」一只小小的激光笔躺在你掌心。

「幼稚……」话音未落,你已打开了激光笔的开关,李泽言如箭一般射向了那个小红点。

倏忽来去的光点,比逗猫棒上的羽毛更难捕捉,会随时出现在意想不到之处。你不断把激光笔射向更刁钻古怪的地方,花瓶、吊灯、书架的顶层格子。李泽言轻捷地捕捉着每一处光斑,却没有打碎任何东西。你们都十分喜欢这个新玩具。

激光笔晃得越来越快,李泽言逐渐有些力不从心。当他试图跳上大衣柜的时候,忽然脚下一软,鼻子撞上衣柜的尖角。「嘭」地一声,从两米多高的地方直摔下来,来不及反应,脑袋先着了地。

每次呼吸都像有一股烈焰直通脑顶,李泽言只能用嘴巴喘气,觉得自己鼻梁准是断了。眼冒金星,脑子里似有洪钟嗡嗡作响,连你焦急的喊声都被淹没。

「没事,只是有点晕。猫的痛觉不灵敏。」这是李泽言恢复神智的第一句话。

你半信半疑地看着他,手仍抚着他的头。

「我怎么会败给你?再来!」李泽言轻快地跳开,摆出一副乐此不疲的架势。

你看他这副样子,只好重新打开激光笔。

纵跃、旋身、灵活地腾挪身体。李泽言开心地喵喵叫着,一颗小小的心脏奋力搏动,爪心都渗出汗水。你被他逗得笑出了眼泪。

其实猫所有的感觉都很灵敏,只是很能忍痛。



看着银色针头刺入自己的前手,李泽言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。今天被许墨抓去了研究所,注射减缓大脑退化的药,顺便做个检查。当然,对你只说是出门散步。

「有个好消息。我的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,三年之后,或许可以把你的思维从猫的身体里取出来。」

「我可不记得投资过你这样的研究。」

「你记不住的事情太多了。」

「取出来又能怎样呢,放进标本瓶?数据化后变成AI?找个捐献遗体的志愿者装进去?或者干脆绑架一个倒霉蛋,把他的记忆替换成我的?」

「都可以。只不过你若选择最后一种,我可得坐上一阵子牢。」许墨挑了挑眉毛。

「我还是敬谢不敏了。不想再从一具陌生的身体里醒来,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说『是我,李泽言』。说实话,现在的样子还是不是『李泽言』,我自己都不能确定。还有,药剂作用始终有限,我能感到自己的人类意识一直在消逝,对语言的反应也渐渐迟钝。

刚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,我又惊讶又愤怒,却无法向任何人表达。后来终于冷静下来,不过出于某种可笑的自尊,不想被当作怪物看待,我没打算再向人求助,宁愿从此做一只猫。但是多亏了你,我又重新找回了作为人类的尊严。这一次,我不会再放任自己,想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,能作为『李泽言』体面地离开。再等下去,作为人的意识只会越来越淡薄。那时我恐怕已经思维一团混乱,早已忘记这个深思熟虑的决定。正如你所说的『灵魂残渣』。」

「看来我要为自己的说法道个歉。但是,只要你持续用药,努力保持住自我认知,只要你认定自己是『李泽言』,那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,就没人能否认你是『李泽言』。」

「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嘛,你这个坚持认为自己是许墨的笨蛋教授、BS废柴高层Ares、常年实验失败的Doctor.X、还有那个很白痴的本名叫什么来着……」

「闭嘴。」许墨斜了他一眼。

「哈哈哈哈,我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,哈哈哈哈……」李泽言笑得滚倒在地,露出白白的肚皮。

「当心我剖了你。」

李泽言仍然乐不可支地滚来滚去。

「说正经的。你不再为她想想吗?」

「说来说去,你这样要我坚持下去,其实都是为了她啊。」李泽言恢复了猫咪特有的蹲坐姿势。

「你觉得呢?」许墨双手抱胸,往后面靠了靠,眯起眼睛看着李泽言。

「我要是不在了,对你岂不是很有利?」李泽言不甘示弱,瞳孔闪烁着锋芒。

「她需要的是你。」许墨耸耸肩,无谓地一笑。

「我以为像你这样贪得无厌的人,会不计一切代价扫清障碍,来达成自己的目的。如果最后想要的东西仍未到手,就索性把它泡进标本瓶。什么时候转性了……」

「闭嘴。」许墨的嘴角仍然挂着笑,乌沉沉的眼中却毫无笑意,直视着李泽言。

李泽言闭嘴了,身体不由自主地往边上挪了挪。沉默了一会,终于再次开口。

「我早已想过。你说的其实很有道理,主观上,只要我自己坚持这么认定,我就是『李泽言』。但是客观方面呢?无论她如何否认,我都深知自己在她眼里,已经不再是真正的『李泽言』。失去了大部分记忆,只是一个半人半猫的东西,一个只能表演玩毛线团取乐的宠物。我作为『李泽言』的人生早该结束了。」

「你这个悲哀的、没有自我的家伙,原来只是为她活着的啊。」

「你也……」李泽言顿了一下,「不,你理解错了。我想为她活着,无论如何都想一直活下去。但是现在,我准备为自己的尊严离开了。以后我不会再来注射药剂。」

「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,我都不会停下手头的研究。只要三年就好。我很期待,到时候你后悔着来求我的样子。」

「三年……吗?」李泽言笑笑,「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?」

「三十?」

「不,这只猫已经十八岁了,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接近于九十岁,已经堪称奇迹。三年之后,算来得是一百多岁。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了,我现在已经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衰败。」

许墨半晌没说话。「失敬失敬。」

「呵,居然摆出这种追悼会上的表情。你又能好到哪里去?你那颗破心脏早就生锈了吧?」

「不花光你最后那笔投资我是不会甘心的。当然,如果你真的不需要,我现在就可以换成几十吨猫砂还给你。」

「我才不用猫砂!手会弄脏的。」李泽言抗议地喵喵叫起来。

许墨用手撑住了额头。「这么说,你打算独自完成最后的旅行,在孤独中等待未知的判决,甚至不知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哪个会更先消亡?这样的结局,你真的准备好了?」

「没有。虽然曾经与死打过一次交道,我仍然没有准备好。不知它会何时来临,以何种方式来临。有时从梦里忽然惊醒,看到死亡正在黑暗中注视着我,心里又期待又害怕。这样重要的远行,就算花一辈子时间,也无法做好准备。只是,必将到来的结局让我更怀念活着的时间,从某种意义上说,死亡赋予了生命价值。」

「你这样总是想着死,是因为活得太认真了吧。在我印象中,你是个绝对不会说放弃的人。」

「人人都说,永远要心怀希望,习惯用这种话来逃避和否认绝望的存在。后来我才明白,能坦然接受内心的绝望,未尝不是一种勇气。宴席散场,无需过多留恋,在该说再见的时候认真说再见。无论如何,我已经好好地过完了这一生。」李泽言侧了侧头,轻笑一声。「往好处想,也许人类那些消失的意识会去另一个世界,或者更高的维度。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。」

「我们通常把这种想法叫做迷信鬼神。不过,如果能再见的话……」许墨的眼神中有什么在闪烁着。

「还是朋友。」李泽言毫不犹豫地接了话,把一只毛茸茸的手搭在许墨的手背上。



许墨又为你拍了一期科普节目,名叫《完美的告别》。内容是关于格式塔心理学的:人们本能地会追求完整的心理图形,害怕悬而未决的遗憾,期待一个故事有始有终。

「重要的结束,应该充满『仪式感』,才能让你真正放手。如果心里装满想说却不曾说的话,就会因悔恨而沉重,再也无法前行一步,只能像游魂一样徘徊在旧日的时光和记忆中。 」

许墨淡淡地笑着,妙语连珠。让你回忆起初次邀请他上节目,拍那期《读你的真心》时的情形,只是笑容更加苍白,捉摸不定。就像明明是多云天气,却透射出白亮的日光,令人辨不出云层的厚度。

你一直把那期节目的母带放在安全的地方。

「最近还好?」拍摄结束之后,在空旷的演讲厅里,你一边慢慢地收拾东西,一边问他。

「这取决于怎样定义『好』。」许墨还是这么爱开玩笑。

「这期的节目收视率一定非常可观。不过,在你心中,怎样的告别仪式才是完美的?」你换了个话题。

「我不需要这种仪式。我曾经告别过很多人和事,早已习惯。所谓完美告别,对我来说就意味着:无论做出任何决定,都不要让自己后悔。这样才能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。」

「所以,你这一生都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了?」你松了一口气似的看向他。

「当然有。」意料之外的坦然回答。

「可以……告诉我吗?」刚刚有些放松的神经又被绷紧。

「……现在还不是时候。将来有机会的话,再慢慢告诉你。」短暂地沉默之后,许墨终究还是转移了话题。「那你呢?在你心中,怎样才是完美的告别?」

你十分了解他。不想说的话,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口中套出来的。但是对于那个答案,你们都心知肚明。

演讲厅的电脑死机了,蓝屏被放大投影到整面墙上。偌大的空间被幽蓝的光填满,两个微不足道的身影,如同沉陷于深海之中。

你伸手轻轻勾住许墨的脖子,一个吻落在他的右眼,像一只蝴蝶驻足于草尖之上。如同纤细的茎难承这份微不足道的重量,他的身体微颤了一下。他身上好闻的青草香气将你包围,双手不由自主地想要环上你的腰,却悄然垂落。

最终,许墨后退了一步,那双紫色眼眸深深地看着你,仿佛普天之下所有的水都在他眼中漾开。随后转过身去,双手牢牢撑住讲台,肩背剧烈地起伏着。他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,我还有点事,不陪你聊了。走时记得关门。

你听话地离开了,没有回头。你知道,紧闭的门后将会传来某种事物轰然倒地的巨响,继而是扭曲的表情和徒劳的挣扎。是他无论如何不想让你看到的情境。

「即使没有我,你也要勇敢。」几不可闻的声音,辨不出幻听还是现实,像浮云一样又轻又远。

正如你的预知梦中所见。

云凝成厚厚的铅灰色。大雨落下,像是稀薄的海。雨水挤占了空气的存在,令人无法呼吸。微不足道的眼泪,很快被淹没其中。



最近,李泽言有些不爱动,话也越来越少。据他说是冬天的缘故。

这天你提早下班回家,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出来迎接。走进卧室,看见被子中央隆起小小的一坨。你掀开被窝和他蜷在一起,他用前手搭住你冰凉的手,用自己的下巴贴上去。

你说,午休打盹的时候,梦见他离开了,再也没有回来。

李泽言似乎没听到,沉默了好一会才说,不要担心,梦都是反的。

「你别忘了,我的能力是预知梦。」

「预知到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。」李泽言挪了挪身子,凑上来,用鼻尖轻触你的脸颊。细密的呼吸喷洒在上面,像温暖的雪,或缱绻的吻。

「每个人都这样说。我想,这是我一生中听过最大的谎言。如果预测到的结局可以改变,那就产生了一个悖论:我的预知到底是不是真的?如果采取某种措施就能改变结局,那么,如何验证究竟是这种改变是因为所采取的行动,还是因为我的预言本来就不值得信任?譬如我预测到『杯子会碎』,于是把它从桌子边缘移到中间,后来杯子安然无恙。但重点在于,移动杯子这个举措,和『杯子没碎』并无真正的因果关系。如果杯子真的命中注定会碎,那即使把它放在地上,也会被人踩碎。得到『杯子没碎』这样的结局,也有可能因为我的预测不准确。如果是这样,我就根本不配被过去未来的所有人,称为拥有绝对预知能力的''Queen", 只不过是个信口雌黄的神棍。

后来我才明白,如同量子力学中薛定谔的猫,打开盒子之后就会知道它的生死。未来本是不确定的量子态,而我一旦作出预知,就如同打开了盒子,未来就这样被板上钉钉。如同过去不会改变一样,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,未来也无法改变。

况且,过往的那些经历已经作出了验证:无论朝着想要的方向做出了怎样的尝试,所有人还是一一走向了我所预知的结局。而且,我的预言不受时间的限制。即使某些预言当时看来被破除了,但是同样的情形仍会再三地重复,直到实现为止。还拿杯子来举例,如果我做出了预言,它即使暂时逃脱了摔碎的命运,还有更多的考验等着它:开水、子弹、甚至火山喷发八级地震。总之,杯子会碎,是无法改变的结局。」你说了很多,但是李泽言并没有打断,只是继续亲密地用鼻尖触着你的脸,时不时伸出舌尖,轻舔一口。

「那按你的说法,其实人人都有预知能力。只要随便对别人说句你以后会死,就是百分之百准确的预知。你无需这样绝望。」

「不,我并没有感到绝望。相反,我看到未来的自己,依旧认真地生活着,不会辜负每一天。即使没有你在身边,也会一如从前地爱你。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一直记挂你,永远不会忘记你,令我觉得十分安心。」

「你不觉得,无法放下过去实在很悲哀吗?你不要这样想。我不允许你这样想……」李泽言不再和你辩驳,只是徒劳地兀自说着。

「也许吧,但对我来说,所有旧日的时光和记忆,都是最珍贵的宝物。不仅是关于你,还有那些一起笑过、一起活过的同伴。让我放弃它们,还不如让鱼放弃水,让黑夜放弃星辰,让火放弃燃烧。对于『看不开』这件事情本身,我已经看得很开。谁都会有些固执之处,就让我原谅自己在这方面的执念吧。我喜欢这样一直爱着你的我自己。」

李泽言不再开口,大概是被说服了,但仍然一个劲地把头深深埋入你的颌下。似在安慰你,也似乎是在寻求安慰。你的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,悄悄用他的毛擦了擦。

「其实我更担心你。如果真的到了……离开的时刻,你会害怕吗?」

「不用担心,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,在这方面略有经验。」李泽言微微一笑,「我不害怕死亡,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。意识和身体在一点点消失,内心越来越空虚,又混乱又苦恼,甚至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。直到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手,忽然想到『这就是那双曾经拥抱过你无数次的手』,随即被这个念头攫住,空荡荡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坚实的点,然后迅速扩大膨胀,直到整颗心被温暖的思绪填满。那一瞬间我十分满足,觉得自己一生没有任何悔恨。只是,坠入深渊之前,仍然渴望能最后一次将时间暂停,让我再次严丝合缝地把你抱在怀里,直到肺里充满你的气息,直到每寸皮肤都记住你的形状,直到你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每个瞬间都在我脑中闪过,我才能松开双手,继续下落。」

你久久说不出话来,只是把他抱在胸口,一遍遍抚着他。李泽言伏下小小的身体,用力贴紧你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他小心翼翼地收紧爪子,爪尖扎穿了你的薄衫。微微颤抖的刺痛爬上皮肤,却是刚好不会伤到你的程度。作为一只无法拥抱人类的猫,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,来表达想要把你箍在怀中揉碎的渴望。

窗外,轻柔的雪从天而降,夕阳渗透云层,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光。雪落了一层,又落了一层。用无边无际的白色,沉默地包容万物。

「很美的黄昏,我出去散个步。」李泽言说着,有些迟缓地站起身,光滑的毛皮一寸一寸脱出你的怀抱。首先是小小的头和柔软的耳朵,然后是修长的脊背,最后,连尾尖的最后一根毛,也离开了你的掌心。

你静静地看着他。他不急不缓地走出阳台门,飞身跳了下去。几个纵跃之后,随着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街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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